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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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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几天内的一切形容为“峰回路转”——

纪竞要随父母工作调动而不得已的转校就是整个乐章的开幕曲。随后有离别纪念册。有画在上面的泪眼或爱心小符号搭配“保持联系哦”的词句。也有拍合影照片。纪竞与几个好友间轮换着组合。手指比出没什么新意的“V”字形。身后的背景里,二分之一淡色的天,二分之一深色的树,相接的地方就是弯弯曲曲不平整的线,在起风时模糊地抖动渲开。

到此刻依旧完好。旋律柔软倾泻,铺垫住要分别的小小伤感,只差进最后一个高潮。

所以这天放学后,线条下方深色的区域,女生把暗恋接近十个月的男生喊在了那里。

都说了只差一个最后的高潮。

“破釜沉舟”也罢“破罐破摔”也罢,都无法贴切描述纪竞咬紧腮帮时的心情。毕竟她眼下报以“将来能对孩子说‘那可是妈妈青春的最高点啊’”的想法,内心是有如等待烟花绚然炸开前一秒时的激动。

甚至动作也随之略显走样。女生右脚踏前,左手端平,如果没有手里的告白书信,或许看来很像太极拳里一招“猛虎掏心”。纪竞吞了吞口水对游英奇说:“这个,请收下。”没有直视男生的脸,“等回家后再看好吗。”

离别前的祝福笺言。离别前的合影照片。再加上离别前的心迹表白。不可能更加完美。

如果没有在晚饭时听到的消息让纪竞手里的汤勺啪地掉在地上,几滴染上衣服的黄色污迹随着她尖叫的身体而颤抖——

“什么?什么叫调动取消了?!”

如果没有这些后续的话,脑海中最终的画面应该是这样:头皮尖锐发麻延向手指,低头只能看见男生衬衫袋口上的校徽。藤蔓缠着盾牌,绣有花体英文在下方。而头顶都是树海,一起一伏间现出“全剧终”的说明。

可本该停止的画面却突然又被谁的手摇动了,放映机噶噶旋转着,胶卷逐格向前。



“你真是让人猜不透呀~亏我还写了那么长的‘分别赠言’哦~”朋友这样拍着纪竞的肩膀,口气里除了感情被浪费的不可饶恕,更多还是幸灾乐祸的笑成内伤。事实上纪竞的这“一去一回”已经足够位列本学年最糗事件。连老师都无奈地挥挥手说“诶昨天已经把你的课桌放到体育室了,你自己去搬回来吧”,毫不掩饰“活见鬼”的潜台词。

抬着桌子从体育室出来时,遇见了和另一个男生一起拖着篮球箱走来的有英奇。

走道不宽,两个男生停下来等纪竞先过去。

擦身而过时余光多此一举地扫到那枚绣在衬衫袋口的校徽。白底色上墨绿和金总是特别醒目的。

最坏的事情。甚至觉得连“最”都不足以形容,还想找到程度更甚的副词。





7岁。7岁还是6岁?总之是小时候,曾经像一排五线谱上的符号那样和邻居的孩子们蹲坐在河堤上。当时流行着吹肥皂泡的游戏,只是令几个小女生回家抱着爸爸们的腿一撒娇,就用起了更先进的工具——彩色的塑料罐里装着肥皂水,以及同样彩色的环状吹口器。那么相对地,用来漱口的搪瓷杯里倒上一点洗洁精,和不知从哪里拔下的一根吸管塞过来,自然就是“不先进”和“老土”的吧。

但做母亲的没有过多理睬女儿的失落,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后就把纪竞推出门外”去玩了去玩了,妈妈很忙“。

明显会被嘲笑的么。

一吹就爆。偶尔有也是那么小的,可怜巴巴的泡泡。怎么比得过别人。事实上也确实听到了肆无忌惮的嘲笑吹向自己耳边,“好小呀“,”她的和我们不一样嘛“。手里的瓷杯一点点挪藏到身后。要哭出来了。

或许就是那时跳下石阶回家的。路上应该有狠命地不甘心地揉着眼睛吧。但一直坐在对面屋檐下的人走上来。

那个陌生的家伙抽过纪竞手里的吸管,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后,用挂在上面的小剪刀在吸管上不知剪了什么。最后塞还给她。

“笨呐,这样就可以了啊。“旁观良久后的嘲笑口气。

被剪开、外掰后的吸管顶端,勉强有点像张展的花瓣,总之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机关。

这样就可以了?怎么感觉有点脏啊。你的手洗过吗?

女生半信半疑地看一眼对方。



今年开春,天格外地暖,许多人提前脱掉毛线外套,男生开始直接在体育课穿上短袖跑来跑去地晃眼,老师虽然不免提醒注意健康,自己却也在讲课时偷偷解开衣袖纽扣挽上去。

校外的一排树林,阳光直射下几乎滋滋作响了。据说树两边又新开了各种小店。这么听起来就像树下生出的蘑菇一样。

可哪还有心思关注这些。

临下课前,老师一边放下衣袖一边命令着全班交作业。学生们垂头丧气地应声,各排由后往前传。游英奇的作业本就从后面拍着纪竞的右肩。

距离交出那封告白信还不满24小时。

数字小得完全不具备任何拉开距离的意义,而或者说,即便是24天,也丝毫不能稀释掉自己眼下如同完全赤裸曝光的尴尬。绝望的时候甚至想,自己独自搬去外地就好了,时光倒流就好了,有机器猫小叮当就好了,明天得绝症不用来学校就好了。

而这次从游英奇手里接过他作业本时的女生,希冀着“世界毁灭就好了“。



世界或许会毁灭,在已经与她无关的亿万年后的某一天。但没有小叮当是肯定的。

可怎样都好吧。随便怎样都好。既然眼下女生在没人的地方想揪住自己的头发,表情真的像要哭出来一样。



怎么知道多年前遇见的那个“偶尔去亲戚家串门的小男生”和“坐在自己后排的17岁少年”是重叠同一人的。总之某天是知道了。那会纪竞也无非在心里惊奇了一下所谓“世界真小”理论,正巧电视里出现了喜爱的明星,于是很快把先前的念头抛在了脑后而去专注那位歌手的新消息。

当时还曾抱怨过游英奇睡觉时摆过桌面的手伸太长常常会捅到自己背上。也曾不怕羞地在校前的小吃店前遇见他时,指点着说“这个难吃,别买”。反应过来才看见老板站在后面脸色铁青摇着手里的小竹扇。

最后还是换了另一款。因为游英奇推着车不方便,就由女生帮忙拿纸盒。里面盛着码齐的丸子。葱花洒得满满,闻着很香。

随后聊起了天。平常虽然说话不多,可想一想总是有话题。

“诶,你有没有听到雷声?就刚才。”

“恩?”男生仰了仰下巴,眼前明显是在阳光里白得透明的云吧,“晴天里,打什么雷啊。”

“晴天霹雳嘛。”并不肆惮自己说了愚蠢的话,甚至还有继续,“丸子好香啊。”

“哦,你要么?”

“啊好。”居然挑了看起来最饱满的一颗,“不客气啦。”

说明当时真的没有任何顾忌。游英奇沦落到教室最末排的身高,那个春天里也是这么穿着的白色衬衫,早操一结束后就从长裤里被扯了出来,袖子高高地挽卷,胸前的口袋大概是装了什么东西,校徽图案朝外凸起……这些全是囫囵看在眼中的,丝毫没有哪个地方像后来那样奇特地被放大,以至于随随便便就能从人群里立即发现他。



交出告白信后过去将近48小时。刚下课就有隔壁班的人靠在门边喊着游英奇的名字。于是纪竞感到身后的桌子和凳子喀啦喀啦动了动,男生大概是应着跟出去了吧。因为等到几分钟后她终于回头,只有午间的日光安静地切着门框,深绿变成草绿。

很好的天气。窗外的树中慢慢飞出一直震翅的虫。

虽然离开花好像还有等上几天的样子。



说到“飞虫”这件事。

学校是有名的绿化重点校,花多树多草多,昆虫当然也多了。所以有天纪竞会在最容易瞌睡的政治课上以能掀起桌子的力气腾地尖叫跳起来,完全是因为当时正处在半梦半醒间的她看见自己的鼻子上停下了一只飞虫。

什么科什么种什么学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虫”。

以至于连女性的政治老师似乎也很同情她的遭遇,没给出罚站或类似的处理。

课后女生挂着一脸的心有余悸跟游英奇叨叨着,一边为了平复心情般大口大口咬着手里的奶油面包。男生起初只是摘了一只耳机有一听没一听地点着头说“唔唔”,下一秒却突然抬起手把纪竞身边的窗户关了下来。

看见被阻在玻璃外的飞影,小小一团黑色震着声响。纪竞愣了愣:“啊,怎么又来一个……”

“这么怕虫,就别老是吃甜食了。”游英奇的手指从窗把上收回来,点了点自己的嘴角,“这里啊。它是冲这里来的吧?”

“恩?这里?什么?”不由分说就朝男生脸上伸指过去。马上就要碰到他的下巴。

“诶!……搞什么,”避开了,失笑的语气听起来却似乎温柔了些,“我说的是你啊。沾了奶油。”

“……哦……”这才明白过来。用袖子口擦了擦。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误会而没有脸红。也曾经用袖子随便揉过嘴周,丝毫意识不到这样根本谈不上“少女的文雅”。

“曾经”这种词,和“当时”,“那会”一起,正在越来越频繁地映现在纪竞的脑海中。而结论就是“假设时间可以倒流”。

假设时间可以倒流的话。

下节课开始前游英奇回来了,纪竞听到后面传来凳子被拖开的声音。不是精确的计算,但“距离告白过去了48小时又10分钟”。又过去了10分钟,可游英奇还是没有给予自己任 何答复或表态。

并且他还轻敲女生的背问:“呐,下节课是测验么?”

纪竞想要扳过肩回答他,最终还是看着前方的黑板摇了摇头。



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的状况还有——

“今天我们值日,没忘记吧?”放学前游英奇提醒着说。

“……恩……”纪竞盯着黑板一角被上下并写着的两个名字,“我知道。”

擦完黑板,纪竞拿着板擦到走廊上敲打粉尘,手还没落下去,游英奇提着打包的垃圾经过,走到女生身边时停下来,用食指拨了个方向对她说:“你站在迎风口。背过来比较好。”

而最后的状况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学校外的林阴道下。两个人。寂静的马路.树枝交握在头顶。路边的小店有的开着有的闭着帘门。落日在背后,把一切声音都“嘘”走似地跟着影子亦步亦趋。

所有的要素。

在游英奇出声喊着纪竞时,似乎所有要素就将指向一个明确的终点:“诶。”

“什,什么事。”纪竞彻底不敢看斜后方的人影。脖子僵硬直瞪住前方。

传来的下一句却是:“花苞好多啊。”声音有先朝上,随后才落下来的迹象。说明男生在说话时是先抬头看着上方的。——上方,繁密的树枝间满是被什么人随手撒去似的小花苞,沿着枝干东西蔓延。

纪竞费了一点时间才把简单的回答说出来:“……是啊……可能马上要开花了。”

“恩。”走起两步与纪竞并肩,“不过这玩意一般该是女生先注意到吧。”

“诶?”

结果无非是这样的对话。彼此说“再见”前,内容只限于这几行。



好像落到了艰难的棋盘里。对手只是漫不经心地移动着无意义的棋子,甚至于停下来用平常的口吻说“啊,好渴……”。带一点点涩感的声音。和他伸开手臂舒着懒腰时的影子,在某个时候能被日光投射在女生的肩膀上。深灰色块,因为衣服的阻力迟一点才滑落下去似的。

让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



不是那种个性黏呼呼的人。游英奇的记忆也很好,更不可能是把“告白”这回事给忘记了。

例证“记忆很好”:

即便还没强悍到记得多年那次简单的照面,但某天男生突然在背后出声“你以前不是说这个不好吃吗”时,她转了半天弯才终于回过神。

“啊,诶,我说过?”

“难道上次是骗人么?”不怀好意似的笑压着眉尾。

纪竞看着他停下来走到小吃店前:“……是他们改良过了啊!现在的很棒诶!”

老板在里面摇着扇子笑得花枝乱颤。

在游英奇付钱等找零时有过的两三句对话,一如以往的气氛。

“你物理作业完成了没?”

“差不多了。”

“那借我‘参考参考’。”

“恩?”刚要惯例地点头说“哦好啊”时。

男生的手指向一个地方,纪竞跟着去看,大概是刚下了课的语文老师正擦着汗匆匆忙忙往外赶,手里夹着很大包的是参考资料吧。不知道这个画面有什么特殊意义的她又回头向游英奇求着答案,游英奇笑着点点自己的后背让她注意这个地方。

一张黄色小纸条。

语文老师的衬衫后背上,昭告天下的淘气恶作剧正朝着外人们挤眉弄眼。

不知道那纸条上写了什么,虽然有点同情语文老师可第一反应还是想笑。这时游英奇说:“要不要去替他揭下来呢。”纪竞还在“什么?”地反应着,男生已经跨上车,装在塑料袋里的点心挂进车把,对她说了句“拜拜”。

纪竞站在原地捧着自己买的串串煮,看游英奇踩滑两下赶到语文老师身后,“啪”地一拍。老师惊吓完转过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大概是说着“老师好“或”老师您也回去啦“,无外乎这样的话吧,随后男生赶在老师愤怒升级前大力地骑着车逃跑了。骑得肩膀都弓下去了啊,车把上的袋子摇晃地从很远的地方还看得出来。

纸条当然是不见了。

年近五十的还在生气的老师,又变成一块灰色不鲜艳的拼图,想要努力找也找不到。



就是十个月前发生的事。很清楚记得当时是六月。

因为街两边的树都谢了花,还有小店里的电视机播放着高考讯息,专家坐在那里分析这分析那。

虽然愧对专家的是,与他那严肃而唠叨的言辞毫不符地,有什么东西柔和地破裂盛开。粉红色,花瓣一样的颜色和质地。它们朝着小店的金属顶棚和专家的脑袋上撒下去,等纪竞意识过来已经没过自己的胸口。



也许当时就是最好的。

或者说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的。还能有什么更糟。

比鼓起勇气坐到他面前时要面临同样不甘上下的泄气更糟吗。难道是初中数学里那乐此不疲询问着你进水管和出水管同时打开的话池水多久会放完的计算题么。

多久会放完?

比顶着笑容在关于他的话题里哼哼哈哈用力嬉闹更糟吗。好像用线缝一个摆上脸的笑,虽然每刺下一针都是新的创口。

一排。哒。哒。哒。哒哒哒哒。没完没了的针脚。

不痛那是废话。



随着气温的不断回升,新闻里也开始播放着预报称花会比往年提前开放。不过纪竞妈妈却在盛饭时轻蔑地说“不是每年都没有预报准确么”,然后纪竞爸爸是坚定的科学主义者,严肃地驳斥着“专家也是在认真研究的”。纪竞看到妈妈对她作了一个“爸爸真是古板哦”的撇嘴表情,同盟似地笑了笑。

每天都能感觉到花要开了。

绷得紧紧的花苞,马上就要裂开。即便“马上”是个模糊概念的词。

而在学校里,女生的情绪总是更亢奋些,据说随着四月的接近,连花瓣的粉红色也成了最新的潮流。纪竞看到其他人纷纷在身体各个地方换上了粉色的配件,心里也一动不动着想要效仿。课间把摆在膝盖上的时尚杂志啪啪地翻来翻去。好友坐在她身边的空座上,指着一款项链说“这个不错嘛”,纪竞则犹豫着另一款,是很可爱的小老鼠造型。当然好友不这么看,连叫着“你那什么鬼品味哦”,然后拖过一旁的第三人就要他做评判。于是叼着三明治包装袋的游英奇就在和他人的聊天里转过头来:

“恩,干嘛?”

纪竞的好友把两个图案指在游英奇面前:“你觉得哪个好?”

“……诶,干嘛找男生……”想出声阻止却已经晚了,纪竞只能看着游英奇把杂志掉转过来做一番比较。

“你戴?”看一眼纪竞的好友,“还是你?”随后视线移向纪竞。

“她啦,她。”

“那就是老鼠这个。”

“诶?”和朋友一同发出的声音,语气却是与对方的惊诧全然不同的欣喜。

“……为什么啊?男生的眼光也这么怪?”好友还沉浸在自己的审美观未受认可的打击中。

“感觉她戴老鼠比较合适啊。”因为在咽食的关系,声音听起来含混些,可语气还是直接了然。最后还比着手指对纪竞摇着笑到,“不是吗?”



当然在“告白后”的数字已经由48小时变成了120。120个小时里纪竞做得最多的却是计算题。晚上回到家后坐在窗边,望见的树影都是墨黑,只在和天空交接的地方有模糊可辨的一条曲线。花要开了吧。尽管女生心里计算的却不是具体的花期。

游英奇看见她时依然打着招呼,尽管离开也不会特别走来说“再见”。碰见时照样有聊天,假如其他男生在后面喊着“喂游英奇你去不去打街机”,聊天也就此结束。有事时用手指扣着女生的背,看到纪竞的东西滚掉在地上照样弯身替她拾起来。放在手心里的一只笔帽,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而在今天,120个小时过去后,出现了这样的句子:男生还在咀嚼着三明治的下巴可爱地鼓起一小块,随后有点含混的声音说着“这个比较适合你嘛”。

加一。也许是暗示着接受了自己的告白吧。

减一。难道这样就算同意吗?

加一。可拒绝的话应该表现得更冷淡才对。

减一。但也没有特别热情么。还是和平时一样。

加一。不明白。

减一。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到底是什么。

答案时隐时现,有时刚掠过手边又突然一摆尾匿到了暗河深处,而更多的时候以为是碰到了过后才看清只是水草而已。



就像塑料吸管的顶端用剪刀剪开的话,能够吹出更大的,不逊色于任何人的泡泡。

总得有人明白地告诉自己。从路对面的屋檐下走过来,掏出口袋里的剪刀。小男生发育晚当时分明没纪竞高的么。

记得第一次还失败了。

“扑”地用力太大,别谈什么泡泡,吸管里的肥皂水直接被一口吹到男生眼睛下。

当时游英奇恨恨地擦掉,骂回来“笨得要死!用那么大力干什么”!

第二次才成功。

一摇吸管后,摆脱的薄膜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要上飘还是下坠。太大了吧,胖得飘不起来。

这么想着就嘿嘿笑了。

就是这样,不明确地说出来怎么会懂。疲倦的加减法算不出正解。

可哪怕又一个夜晚过去,144小时后,游英奇在白天依然和往日一样,把凳子反转过来跨着坐,下巴搁到靠背上和旁边的男生聊着天,看到纪竞走来放下书包,举着右手对她说了声“早啊”。女生淡淡地应过去。

把课本和文具摆到桌面上时听得见身后传来的说话声。内容是一些男生感兴趣的,好比前面稍微激烈点的争论。纪竞回手把书包挂到椅后时,听见有个声音说着“就像猫捉到老鼠后,要先戏弄地玩上一阵直到它筋疲力尽,”随后接着下半句“所以就算前半场没进球也不过是游戏吧”。

可注意力还是只集中在了前半句上。纪竞侧过一点身,用3/4的视线看着说话的游英奇,男生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还在轻摇着身体,那枚校徽扁扁地压在椅背前。

像“只是戏弄地玩一阵罢了”这种话。甚至还扯上“老鼠”这种词。

身后的聊天落到了“明天节目诶,你没准备什么吗?的内容上,有人笑着说“抓紧时机告白呀,明天可不是最适合告白的日子么?”而这时有再熟悉不过的触感敲在纪竞的背脊上,游英奇是朝着她问:“听说女生想戏弄一下新来的物理男老师,真的?”

回答他的却是突然之间站起身的动作,用力之大明显到连男生的课桌也因为被凳子顶开而颤抖了一下。纪竞转过脸紧紧盯住他,在对方“怎么了”地问出后,她大步地走出了教室。随后是跑下楼梯的。接着也不是掉了一只玻璃鞋在台阶上。

根本不是这样。



假设时间可以倒流。

喜欢不是错。说出来是错。偷笑不是错。说出来是错。无意义的聊天不是错。说出来是错。听话地背过身来敲打板擦上的粉尘不是错。说出来是错。怕招惹飞虫子不再吃奶油面包也不是错。说出来却是错。

假设时间可以倒流,自己绝对不会说。

告白什么的,绝对不说。说出来就是错。大错特错。

像被贴上标签一样,背上写着隐藏了十几个月的心事在众目睽睽下行走。昭示于人。

黄色标签。

不是写着“我好怕老婆”,不是写着“此人由70斤肥肉构成”,甚至被这样写也没所谓吧,因为那些都是玩笑的假话。

却没有手来替自己把已经曝光的心里话揭下来。手够不到的地方,如果有人能够“啪”地用力打一巴掌,下一秒标签就消失的话。

可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连曾经期待那个会帮助自己的人,也用微笑的口气说着“只是戏弄地玩一阵罢了”。难道他是在以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身后那行告白吗?



听见刹车声就知道定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果然侧眼里还是最先望见那个校徽图案。纪竞停住脚,转过身,正正地站在游英奇面前:

“够了吧。信的事情,就请你忘掉。”

“……”男生看着她,“原来你知道了……很抱歉。我并不是有意的……”

“恩。”没关系了,“那就这样吧,拜拜。”



4月1日。

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名字和内涵最不相符的一个节日,夹在教室门上的黑板擦和被临时冒充成粉笔盒的小丑玩具,有经验的男老师们躲过了袭击,而年轻的女老师们还是在取粉笔时被弹出的怪物脑袋吓一跳,但都没有生气,就算骂着“你们真是幼稚”,可脸上还是微笑着的么。

愚人节里最受欢迎的应用,却是藏来掩去多日的告白,因为它们可以在这个时间露露脑袋。既然有“谎言”作烟雾,就能就把自己藏在后面只留两只眼睛观察对方的回答。

万一失败的话,还能说“是开玩笑啦”,笑着上去捅对方说“该不会当真吧,别恶心啊”。

进发时就预留了逃跑的后路在脚下,也许才是最平凡而智慧的通用法则。

纪竞漫无目的地沿着拥挤的人群走,有从身后赶上的朋友对她说“鞋带散了!”,女生翻着眼睛摆摆手“有点新意好不好”,头都懒得低。对方就死命拧她的脸说“都不配合一下,真讨厌”。

在熟悉的店面前看到游英奇。因为口渴或其他什么原因,纪竞没有回避,只是冷着表情站到他身边朝里面的老板喊着“一杯西米露”。好似一年四季都竹扇不离手的店老板朝她说 “西米只剩最后这点了,给了他你的就没法加了”。“他”所代指的游英奇转过头来。

“哦,给她好了。”

“没关系,不用了,我换别的。”

“还是我换别的吧。”

店老板扇子伸到脖子后边挠着边打量两人,目光里是“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算了。”纪竞退出店门走到外面。游英奇随后跟了上来。

“那个……”声音迟疑地在空气里震动着,“真是……很重要的信啊?”

“……啊?”琢磨了片刻还是理解不了,只好回声问过去。

“总是觉得不妥……还没看就弄丢了……”

“……什么?!”

大概是被她的表情震住了,游英奇的手指在说话时几次挠到后脑的头发里,很是艰难地说明着那天因为把信夹在车后座上,到家时才发现已经不见了,一直不知该怎么解释,所以瞒到现在。

“我想大概是很重要的内容吧,不然你怎么会这么生气呢。”手放下去。

“……是愚、愚人节玩笑吗?”

摇了摇头。随后把手伸到制服上绣着校徽的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这个你收下吧。就当赔礼。”

纪竞愣愣地看着男生手心里的项链挂件,不论怎么看,还是会觉得很可爱的粉色卡通老鼠造型,她有点哭笑不得:“这算什么……”

“因为觉得和你挺合适的,”男生眼睛移到远处的某个点,“……满可爱。”

“……你真的没有……那封信没有看吗?”心里有什么一瞬涨满又迅速彻空。

“恩……很抱歉。”找着合适的措辞试探地问,“写的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么?”



——假设时间可以倒流,自己绝对不会说。

——告白什么的,绝对不说。

纪竞看着游英奇衬衫上那枚精致的图案,花体英文绣在下方,中间盾牌被藤蔓缠绕。盾牌上是花朵的符号。随后五枚花瓣似乎被藤蔓的枝条托举,一直送上头顶的树干,接着在瞬间传染。

一树的花苞从花萼里炸开,几乎能听见的咔咔声,声音比景象更先传递,然后撞到一起如同浪线。

漫漫地压着天推过来。粉白色的浪尖,在哪里呼啸着相遇,叠碰起来更高地反推出去,把线延得又长一点。花朵压枝。千万沉睡后醒来的脸。用力翻过身体,向前,继续向前。

春季里樱花要开,是从最初的地方好似风或海,前线压境,逐步扩张。

“……我,我要说得是……”

“恩?”

“……我要说的这个,不是玩笑,决不是玩笑!”

“……恩……好。”

4月1日这天,数年来新闻里第一次预报准确,樱花开了。

The end(转自《Story100》2006.11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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